于明诠
鲁迅和郭沫若首先是两个大文豪,现代文学史上有句经典概括——“鲁郭茅巴老曹”嘛。但他们二位毛笔字也都写得不错,他俩之外的茅盾老舍也写得不错,茅盾雅逸,老舍古拙。当然了,对于他们那代人来说,虽然不再苦练馆阁体通过科举考取功名了,但习惯使然,大部分写作抄录还是用毛笔。这样,他们既有熟练使用毛笔书写的技能,又不受整齐划一呆板僵化的馆阁体束缚,反而能通过自然的毛笔书写自觉不自觉地表达流露着自己的性情。
今天若说郭沫若是书法家,应该没有异议。他题写的“故宫博物院”“中国银行”等匾额一挂几十年,早已深入人心,影响也忒大了。但若说鲁迅是书法家,估计有不少人则会摇头:总不能文章写得好,名气大,随便写写毛笔字就是书法家吧。但倘若各挑选出几幅字放在一起比较,相信又有不少人会说,鲁迅的字比郭沫若的字好吔,有内涵,有格调,耐看,耐品。若当面问问他们俩自己的意见呢,郭沫若或许颔首微笑:这还用你等说么;而鲁迅则极有可能要“横眉冷对”,或者小胡子一翘:我随便写两幅字罢,一幅不是书法,另一幅也不是书法。
人们评说他们俩,往往以“骨头”作“梗”,认为鲁迅骨头硬而郭沫若骨头有点软,其实这个说法未必妥当。年轻时期的郭沫若骨头也曾经不软,若读一读1927年当时正在“党国体制”内混事的郭沫若之声讨蒋介石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就知道当年郭诗人也是虎胆豪侠铁骨铮铮。当鲁迅活着的时候,都是文坛名流但分属于不同的文学“阵营”,或惺惺相惜或暗中较劲都属正常,不知道当时郭沫若心里是否承认这位大他十一岁的“带头大哥”,反正鲁迅对郭沫若不怎么感冒。五十年代之后,郭沫若官位越来越显赫的同时,其性情却似乎越来越萎缩,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不管怎么说,郭沫若对鲁迅至死都是敬重有加的。伟人当年公开发表三十七首诗词,其中有三首题目就是“和郭沫若同志”,这待遇搁谁身上都有点架不住。因此,不能在两人的“人”与“书”之间简单贴标签。鲁字温润、淳厚而含蓄,内里却有“硬骨头”撑着;郭字潇洒风骚,亦偶尔露一点点花枝招展油头粉面,也是可以理解的。替他想想,一身才华藏掖不住,总得有个“孔”透透气吧。某大佬扬言,用脚趾头夹根棍儿也比郭写得好,且不管真假,这话显然太情绪化,未必是仅仅讽刺郭的字。
我有点不解的是:郭沫若研究了大半辈子甲骨篆籀,著作等身,1930年出版《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1933年出版《卜辞通纂》,1978年担纲总编出版《甲骨文合集》。岂止“甲骨四堂”之一,而是古文字学界名副其实的专家泰斗。然而,他作为书法家却基本没写过甲骨大篆金文,按图临摹之作都极为罕见。偶尔于拍场见过一件落款“郭沫若”的篆书对联,难辨真伪不说,显见其笔画的幼稚生疏,当是不曾多写之故也。他写了一辈子行书草书,却鲜有关于行草的著述论点,兰亭论辩本来也应该是一桩学案,后来却演绎成一种政治“站队”,学术观点让位于政治需要,自己尴尬不说,却反而“成就”了既倒霉又幸运的高二适。若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而是发生在三四十年代,可能就是另外的一种结果。《书法》杂志上世纪八十年代曾载有一件郭沫若早年赠送于立群的小楷手卷《司空图廿四诗品》,恭谨端庄眉清目秀。人们常说,少要稳当老要张狂,因为少年稳当不易而老来张狂尤难。郭沫若做人相反,少年“张狂”老来“稳当”,而其书倒真的越老越张狂了,这是否可以理解为老年之后,其政治生涯中孤独压抑的一种释放?
最近微信圈里看到一则消息,《中国书法全集》编辑部专门召开会议,全集第87卷即“鲁迅郑诵先邓散木吴玉如卷”开编。据说原来该卷拟编入鲁迅郭沫若等四人,没有郑诵先,后来一个意外的原因,无奈忍痛割舍了郭才递补了郑。当然,郑诵先若与邓吴比并不逊色,补上郑也是当之无愧的。这套全集无论其编纂体例之系统完备,还是体量之浩繁巨大,对今后书法学术研究的权威性是显而易见的。把鲁迅放在“近现代编”其中一卷之首位,不啻是对其书法家身份的一次重新“盖棺定论”。郭沫若被“无奈割舍”,虽然不能由此就否定了其书史地位,但多多少少会因此受到一些影响,也是自然而然的。这令人为鲁迅先生书法艺术终于名正言顺地进入书法史而欣慰的同时,也为郭沫若先生未能顺理成章地获得一个学术的“认可仪式”而怅然。或许也有人对鲁迅被编入《全集》不服,但不必不服。试想,一百年之后,现如今书坛红红火火的衮衮诸公,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或许就烟消云散了,即使那些书协主席、自封或互封的大师泰斗们也或将踪影难觅,但鲁迅文名不朽,其书名也一定会留下,并且极大可能将进一步彰显光大。
若鲁郭两位的书家身份在当下有些异议,大概会出于如下原因,即按今天书法的“专业标准”(不一定是古代的标准,因为古代压根就没有“书法专业《极速赛车前二计划》”)来衡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概不怎么“认真”临帖,确切地说不像今天形形色色书法培训班式地临帖。因之令人看不出其书法风格具体出自哪家或哪几种碑帖,没有贴一个一目了然的“传统标签”,“随手写”的痕迹明显。他们同历代大文人大学者一样,学习研究书法的方式方法往往这样:读帖多于临帖,意临多于实临,特别是研究多于操练,故风格意韵乃“杂糅”而成,乃深厚的文化浸润、性情蒙养而成。如此一来,尽管他们自己的风格也很一致,也很鲜明,也尽管让人相信他们的才情,多观摩后未必一笔一画描摹碑帖就足以得其精髓,但眼下很多“专业思想牢固”的朋友还是不能容忍,就和当年人们冷不丁地一打眼,不能很快理解和容忍谢无量徐生翁那样的写法、风格一样。
当年大嘴巴吴冠中,说了一句“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过一个鲁迅”,已经激怒了众多画家。倘若今天再有人吆喝一声:“一百个于右任也抵不过一个鲁迅”,恐怕也会犯了众怒,被整个书坛群起而攻之,灭之。是耶非耶,且待历史尘埃落定,后人自能分晓。
资料披载,当年鲁迅对自己的书法曾有这样的自评:“别看我不是书家,但经常抄写古书,碑帖看多了,我写的字全无毛病。”这话特别好玩:虽然嘴上不以书家自居,但心里却很有数——“全无毛病”。跟谁比“全无毛病”呢?当然是跟书法家们比喽。而郭沫若喜欢动不动就“站在地球边上放号”:我是天狗呀,我把日来吞了,我把月来吞了!高谈阔论或者浏览美景有感而发,激情澎湃之后把笔舒怀,点画线条也就眉飞色舞兴奋昂扬起来。这时若有人围观叫好,也许他更来劲儿,吼几嗓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们俩性情不一样,字也不一样,但都各自有各自的可爱,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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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海山 【编辑:孙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