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6月21日电 题:中国人为何爱荷花更尚“和合”?
作者 刘悦笛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6月19日下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会见来访的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摆放在会见桌中央的,是朵朵盛开的荷花,引人注目并引发热议。在国际局势的“非常”时期,新闻界将其解读为:当下正是荷花盛开时节,“荷”与“和”“合”谐音,我们期待中美两国和平共处、合作共赢。
看似“谐音梗”,实则荷花确有“和平”的寓意。中国古人常将荷花、海棠和飞燕画在一起,作《河清海晏图》。荷与“河”谐音,燕与“晏”谐音,河清海晏本意是说就连黄河水都清了,海浪也都平复了,喻的正是一番“天下太平”盛景。唐代诗人顾况所谓“率土普天无不乐,河清海晏穷寥廓”,即为此意。可见,荷花的确可以当作世界和平的文化象征,“荷清海燕”也是奇妙的审美组合。
荷花在中国历史的超绝地位,并非一蹴而就。量化来看,在中国历代的诗歌总集中,《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内被咏得最多的是兰花,兰诗共465首;但到了《全唐《亚投彩票购彩登录大厅》诗》荷花已跃居众花之首,荷诗多达2071首;《宋诗钞》则是梅花成为花魁,梅诗共出现888首;《元诗选》荷花又夺回冠军,共483首;《明诗综》仍是荷花为首,但数量降到352首;《清诗汇》荷花又回增到1097首。数字的变化,说明了中国人对荷花的钟爱程度。按照朝代来算,荷花“独占花魁”的次数最多,历代咏荷诗的数量也远多于其它花种,荷花就此在中国诗歌史当中可谓实现完胜。
六月盛夏开启,摆出荷花实乃“应季”之举。在艳阳下,各种花朵显得无精打采之际,唯有荷花在水中亭亭玉立而显得精神饱满,甚至这个季节也被古人赞为“荷月”抑或“福月”。有趣的是,在古人吟诗的植物对象当中,荷花、梅花、桃花与菊花,恰是最多的四种花。所谓“冬梅”“春桃”“夏荷”“秋菊”,被吟诵最多的四花恰被分配在四季。花之美,其实也是“四时之美”,“日映花美,风动花轻”,季节变化催生花之造化,六月的“花魁”亦非荷花莫属。
中国有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华夏文明史的开端就是中土农业的开启处,种花养花的传统就是农业文明的成果。然而,爱花赏花的传统则是中国人赋予草木以文化的结果。中国人之所以恋花,恰恰由于花从来不是外在于人的存在,而是与我们形成情感交流的友人。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赏花、种花、食花就是这样的“无益之事”,却给枯寂的人生、平淡的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这就构成了中国人“生活美学”的大智慧。
在“草木缘情”之外,中国古人还赋予了荷花以超出草木之外的文化寓意,抑或将美好愿望与道德理想灌注在草木之中。从《诗经》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那种趋于客观物象的描述;到汉乐府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对于爱情欢愉的咏叹;再到周敦颐《爱莲说》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道德品格升华,就可见古人越来越赋予荷花以伦理升华的意味。
其实,此次中美会见现场将适合室外生长的荷花,搬到室内这个极特殊的场合观赏,不仅是一种“他喻”,也是一种“自喻”。作为“他喻”,比喻的乃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希望实现国际间的永久和平。中国古人也用荷花象征纯洁友谊,所以才会春来折梅送远,秋来采莲怀人。如果荷花是一种“自喻”,那“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精神气质,恰恰也可作为泱泱大国的象征,在这个战乱仍繁、熙熙攘攘的时代尤甚。
荷花之“荷”,与“和”“合”谐音,也彰显出中华文明“尚和合”的取向。在“文化互鉴”的视野当中,中华文明所推崇的“和而不同”,可成为文明对话的基本原则,反过来,“同则不继”就是否定了文明之间的差异,试图将各种文明归于同一,这是不可能、没必要的,也无助于全球不同文明共同实现和谐发展。
此次中美会见时,中方以荷花传达“和合”之意,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褒扬,也是对中华文明根基的呈现。古代民间的吉祥绘图当中有著名的“和合二仙”,他们一位手执莲花,另一位手捧宝盒,有着“和合”美满的祝福意味。中国古人还曾专门为荷花独设节日——“观莲节”,一般时间为农历的六月初六或廿四日,这个古老的节日应该得以复兴。
此前举行的中国—中亚峰会,是今年中国首场重大主场外交活动,也是中国同中亚国家建交31年来首次以实体形式举办峰会。六国元首在峰会结束后,共同种下六颗石榴树,以象征圆满、吉祥、和谐与团结,这就是草木本身被文化所赋予的力量。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过程中,我们仍要“返本开新”、赓续传统。
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并不能闭门造车而成就自身,而是要在多元文明的交流与互动中实现。全球化虽在一定程度上被人为阻断,但其浪潮仍势不可挡。如果没有全球文明的依托,中华文明也无法长盛不衰;反之,如若没有中华文明的复兴大势,全球文明也会失去多维的色彩。古人云“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就是用荷花三种色彩的组成部分——红花、白藕、青莲叶,来比喻中华传统文化内部的儒道释合一。
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思想,在晚明时代就已蔚为大观。如今,重新审视儒道释,它们其实并非三种宗教,而更是支撑本土传统的三种文化基素。就像现如今,荷花不仅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还是近邻印度的“国花”,除了在历史上的佛教中“一枝独秀”外,莲花在印度教中也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在中华文明传统之中,儒道释都赋予了荷花以独特的文化意涵,如今文明新形态又开始给予荷花以崭新的文化意义。这正是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正如不同时代的荷文化在不断演进一样,荷花本身的进化是缓慢的,但荷文化的发展却是与时俱进的,中华文明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亦当如此。(完)
作者简介:
刘悦笛,生活美学倡导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海内外多所高校博士生导师,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团荣誉委员,美国富布莱特访问学者,曾任国际美学协会(IAA)总执委和中华美学学副秘书长,Comparative Philosophy及Journal of East–West Thought编委。著有《生活美学》《分析美学史》《当代艺术理论》《生活中的美学》《生活美学与艺术经验》《艺术终结之后》《视觉美学史》《世界又平又美》《生活美学与当代艺术》《审美即生活》,Subversive Strategi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Brill, 2011),The Aesthetics of Everyday Life: East and West (Cambridge Scholars, 2014)等;译有多部英文专著,策划“中国小镇美学榜样”评选等多项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