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4月29日电 题:坂本龙一:左手东方调式,右手西方和弦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仇广宇
70岁的坂本龙一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首他已弹奏了成千上万次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他依旧戴着标志性的圆框眼镜,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一头白发在黑白画面中闪耀着。除苍老了一些,他一如年轻时那样时髦。
这是一场公开的告别。2022年12月11日,因癌症病情再度恶化,坂本龙一担心自己再也无法进行演出,于是向全世界直播了一场“最后的”音乐会。人们看到的画面和音乐,是他分段录制好,再剪辑出来的结果。2014年,他曾患上咽喉癌,此后病情趋稳,但2020年6月又确诊直肠癌。
玩乐队,演电影,得大奖......在好运和才华的庇佑下,坂本龙一把人生的前五十年活成了一部天才成长史。直到中年,他都保持着自由放任的心性,和似乎能无限挥洒的创造力。但此后连续两次患癌的打击,社会环境的变化,促使他从自我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开始用音乐去关注社会、关注他人,持续释放的善意也获得了回馈。据雅虎新闻网等外媒消息,日本作曲家坂本龙一于今年3月28日去世,享年71岁。
标志性的“东方之音”
1988年,36岁的坂本龙一凭借在《末代皇帝》中的配乐,捧起了奥斯卡最佳配乐的奖杯。这本该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但直到晚年,他回忆起这件事都还觉得不真实,甚至只担心会不会在台上出丑。
他是怎么走到这个领奖台上的?最初,他只是想组个乐队,玩一玩当时最前卫的电子乐,最开始出唱片时没在日本掀起水花,反而先在欧美红火起来。此时,坂本龙一极富特色的东方面孔吸引了日本导演大岛渚的注意。1983年,他邀请坂本龙一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饰演一个角色。
正是因为参演这部电影,1983年,坂本龙一在戛纳影展上结识了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贝托鲁奇同样沉迷于对东方的兴趣中,那时他正频繁地跑到中国采风,筹备关于溥仪生平的电影《末代皇帝》。
1986年,坂本龙一起初作为演员跟随《末代皇帝》剧组来到中国。青少年时期,中国元素对他有着强烈吸引力,他在歌曲《东风》中借鉴过《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他跟着剧组去了北京、长春和大连,史无前例地进入了紫禁城拍摄。他眼中,那时的中国街头仍是灰暗的颜色,却隐约透露出活力,百货商店里,人们抢购东西时的声音让他感受到市井气息。在他脑海中,这些声音、色彩构成的印象,直到晚年都还栩栩如生。
但演员这项工作就没那么有趣了,他一直过得有些别扭。直到贝托鲁奇突然要求他帮忙写一首音乐,用作剧中溥仪“登基”为伪满洲国“皇帝”时的背景音乐,现场交由乐团演奏,但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几天。他拿出了更大热情,最终在几天内交出了让贝托鲁奇满意的音乐。拍摄结束后,他又接到贝托鲁奇创作更多配乐的要求,只好在短短两个星期内疯狂创作、找乐队排练,交出40多首乐曲。
时过境迁,这次经历却有了最耀眼的成绩。他一直记得,颁奖台上,传奇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话:“今年是属于《末代皇帝》的一年。”坂本龙一这个当时还很年轻的日本作曲家,从此跻身世界电影配乐大师的行列,未来,世界各地的电影人将因为这份信任,将自己的作品交给他。
漫长的青春期
因获奥斯卡奖,坂本龙一持续在全球走红。随之而来,“教授”这个雅号也传遍了全球。这个绰号来源于刚刚组乐队时,搭档高桥幸宏被坂本龙一的高学历和知识储备震惊,脱口而出了“教授”这个词。不得不说,这个雅号相当适合坂本龙一,他的确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大江健三郎的文学编辑,母亲是设计师。
耳濡目染,让他形成了凡做音乐必搞研究的习惯。为贝托鲁奇写作《末代皇帝》的音乐时,他其实不懂中国音乐,一口气买了20多张中国民乐CD,把中国的琵琶、古筝等乐器融入西洋管弦乐。写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主题音乐时,他用融合的方法写出了那段知名旋律:左手用的是东方的五声调式,右手则运用西方音乐的和弦,配乐中本该有圣诞节的教堂钟声,他却把它们改为东南亚乐器“甘美兰”,呼应着故事发生的地点爪哇岛。最终,这首结合了东西方文化的曲子,感动了全世界。
除了知识分子气,他身上更明显的色彩还是自由、叛逆,这是时代带给他的烙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摇滚乐、嬉皮士运动从《微信小程序怎么买球赛》美国传入日本,追求平等、和平、公正和反战的左翼思潮、东方禅宗思想在年轻人中流行。
无论小环境还是大环境,坂本龙一都没有被催逼着去过一种刻板的生活。“捡碎活儿”的日子里,他认识了很多民谣、摇滚歌手,被他们信任,也遇见了乐队搭档高桥幸宏、细野晴臣,他们拉着他走上了电子乐的道路。那个全球青年都在叛逆的时代,保存了艺术家们身上极强的创造力,很多人打破了学院派的藩篱,随时随地都在创造。
在死亡的阴影下重生
黄金时代总会结束。移居纽约十几年后,似乎平常的2001年9月的一天,准备吃早饭的坂本龙一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场景:窗外世贸大楼已被飞机撞穿,浓烟滚滚,耳边长时间响起刺耳的警笛声。他亲眼见证了“9·11”事件。他突然发现自己陷入对战争的恐惧。为了缓解焦虑,他和朋友一起编了一本叫作No War的言论集,强调不能以任何原因发动战争。这是他作为一名艺术家,第一次旗帜鲜明地表达出艺术之外的政治观点。
他渐感时代在转向,身边极端的言论越来越多,和平的日子开始蒙上了阴影。从那时起,他开始思考用音乐发声的方式。渐渐地,他做音乐的方式也显得越来越离经叛道。2002年,他跑到人类的“起源地”肯尼亚,想看看人类的“发源地”有什么样的声音。过了几年,他又跑到格陵兰地区,把录音设备扔进冰洞,录下了冰川融化的声音,戏称自己在“钓音”。
2012年,他为福岛核电站事故中的灾民演奏,希望他们能在音乐声中安然入睡。他在用音乐介入现实,这是艺术家约翰·凯奇“将日常加入音乐”带给他的影响。
当他在世界各地奔走时,打击接踵而至。2014年,62岁的坂本龙一突然被确诊咽喉癌。抗癌期间,他推掉了大部分工作,但依然坚持为《荒野猎人》等电影写作配乐。
2022年7月,他为日本《新潮》杂志撰稿,详细讲述他2020年6月再次被确诊直肠癌的过程。两年来,他辗转几家医院,接受了六次手术,大肠、双肺、淋巴系统的肿瘤都被切掉。即便如此,他依然希望像他敬爱的巴赫、德彪西一样,持续创作到生命最后一刻。
在中国视频网站的弹幕上仍有无数人为坂本龙一祝福和祈祷,对应的视频里,坂本龙一正用和缓温柔的语调,用中文一字一字地念着:大家——好久不见,我是坂本龙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