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个月里,民警王欣的微信总弹出添加好友的提示。点开发现,来者有个共同的特征——都是听障人士。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但目的只有一个,找王欣“报案”。
去年夏天,一则“民警自学手语帮39位听障人追回千余万元损失”的新闻登上各社交媒体平台热搜。来“报案”的人大多是从新闻中得知,这起案件的主办人叫王欣,是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公安局龙洲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
干了11年警察,王欣从未接过这么大的案子。时至今日,他仍然认为能破获这起案件只是因为“运气”好。而剥开这起诈骗案看似简单的外壳,他所面对的是封闭的听障人群体、3名同样是听障人的罪犯以及6万条繁杂的数据,卷宗摞起来近半人高。
从受案立案,到调查取证,再到抓人审讯,案子办了一年多,为了更好沟通,王欣白天办案,晚上自学手语,一点一点取得受害者信任,也在审讯的紧要关头用手语取得了重大突破,这是决定能否追回受害者损失的关键。王欣把39个特殊家庭的重担都扛在了肩上,对他来说,破案、追回损失不仅是一名警察的职责,也是他对听障人受害者信任的回馈。
特殊的报案人
2022年8月,一起涉及39名受害者的“聋哑人被诈骗案”在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3名罪犯因犯诈骗罪,被判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
“判决了,钱追回来了。”庭审现场,受害者看到民警手机上打出的这行字,抬手用力地点了点警服,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并弯曲,无声地说着“谢谢”。他们只能用手语传递最基础的朴素情感,更深层的表达就像声音一样戛然而止。
一年前的他们深陷诈骗陷阱。听障人、文化水平不高、交际圈窄,他们在社会中几乎处在一种“失声”的窘境中。一次不抱希望的报案,让情况发生了一些转变。
2021年4月的一个上午,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进了龙游县公安局龙洲派出所值班大厅。
“他被人骗了300万,想报案。”坐在工位上的值班民警王欣认出了雷军,他是浙江省公安厅特聘手语翻译,之前王欣也与他打过照面。
“300万?能确定吗?”王欣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追问道。雷军比画了几个手势,一旁的男人读懂了意思,嘴里蹦出些咿呀呀的喉音,边使劲点头,边比画。
“这些手势是什么意思?”王欣看得一头雾水。雷军向他讲明了整个案件的经过。原来,他身旁的男子叫吕明,是名听障人,2015年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姓赵的男子,也是个听障人。赵某给吕明指了个“发财的路子”,东北有个老板正在投资建设一镶嵌黄金的龙椅家具项目,如果往里面投钱,项目建成后能有十倍利润。为了看起来更可信,对方拿出了一个有10亿元存款的折子。
这一番说辞,让吕明坚信自己终于等来了带听障人致富的“救星”。于是,他一边借钱“投资”,一边把“发财的门路”介绍给亲友。之后的五年间,来自四面八方的资金流向赵某的多个银行账户。“钱只进不出”,吕明也曾起疑,但对方总是敷衍他,“还差最后一点钱,很快就好了,如果不继续投,之后一分钱都拿不回来。”再后来,亲朋好友和债主陆续找上了门,吕明的家被砸了两次,值钱的东西也被搬得一干二净,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他才决定报警。
“有证据吗?”雷军向身旁的人比画。吕明从文件夹里掏出厚厚一叠票据和一部手机。王欣接过票据,翻了翻,有些票据因时间久远,已经有些发黄,这林林总总五十几张银行存款票据与手机里几百条的视频、文字聊天记录,让王欣做出了判断,面前这个看起来50岁左右的男人,可能真的陷入了诈骗案。
之后的4个小时,王欣找来纸笔,在手语翻译的配合下,三人将整个案件经过进行复盘。笔录中反复出现两个名字——赵某、张某,吕明提到他们时总是耷拉着脑袋。当王欣问到为什么会一直给对方转钱,吕明明显激动了起来,连续比画了几个动作,强调说:“我们都是听障人,我以为听障人是不会骗我的。”
吕明报案的第5天,网警查到,两名犯罪嫌疑人一个月前的IP地址显示在厦门市某小区。“IP地址并不是实时位置。犯罪嫌疑人也是聋哑人,他们很少与圈外人接触,即便范围缩小到小区,要找到他们也并不容易。”
王欣和同事决定去碰碰运气。翻了两百多册小区出入信息登记本,终于在表格角落的一栏中,找到了犯罪嫌疑人赵某、张某的名字。之后王欣与同事在小区蹲了两天两夜,抓获了正要外出的两人。
经过多番审讯,张、赵两人交代,曾同时使用三四个不同开户行的账户,且经常借用他人银行账户,为了避免留下痕迹,他们通常让受害人以现金的方式存入他们的账户中。此后,王欣以嫌疑人资金流为线索,向上追踪资金去向,向下溯源资金来源。最终发现,隐藏在赵某与张某背后的“上家”王某。2021年5月23日,王某在老家黑龙江被抓获。
至此,一个专门针对听障人受害群体实施诈骗的犯罪团伙彻底浮出水面。随之出现的是来自辽宁沈阳、江苏盐城、陕西咸阳、浙江衢州等全国8省13市的39名受害者,以及高达1250万元的诈骗金额。
自学手语的警察
2021年《众购线路导航985》8月,因案件影响重大,该案被公安部列为“督办案件”。干了11年民警,王欣从未接过这么大的案子。时至今日,他仍然认为能破获这起案子只是因为自己“运气”好。
3名罪犯落网后,39名听障人受害者从四面八方来到浙江衢州。在这之前,他们也曾通过一些渠道维权,但都因沟通障碍,不了了之。这一次,他们原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甚至怀疑警察是否真的愿意帮助他们。
一个长久存在的事实是,他们和我们身处同一个世界,但因为感官的缺陷,同一个世界却被割裂成两半。而这种隔离让他们习惯向内抱团,而对外产生一种天然的不信任感。
“有什么事情,他们都会想着自己解决,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报警的,一是他们很少接触圈子外面的人,心理会产生畏惧感;二是他们会有点自卑,觉得没有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帮助他们。”雷军说。
2015年,听障人李梅同样落入了罪犯赵某设计的圈套中。李梅的女儿陈月回忆:“当时我父母被赵某忽悠,把打工存下的所有积蓄拿了出来,后面又四处借,几年下来,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债,我原本打算去年结婚,因为我家发生这个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被骗与女儿黄了的婚事给李梅带来双重打击。案件立案后,李梅的情绪依然十分低落,与女儿视频时,眼眶总是红着,也经常在夜里失眠。“我们私下也找人问过,这种情况下想把钱拿回来,基本没什么希望。”陈月说。
而之后的一个月里,3名犯罪嫌疑人相继落网。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王欣竟然是那个坚持到最后的人。
用王欣同事的话说,他天生就是吃警察这碗饭的人,敏锐、有好奇心,永远比别人多走一步。让他去查一起卖淫案,他能把背后的卖淫团伙给端了。遇到零口供案,十个他能问穿九个。所以遇到难办的案子,领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欣。
但这一次,王欣心里没了底。嫌疑人到案,案子也进入胶着的调查取证期。可失灵的语言像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
“就是那种使不上劲儿的感觉。”王欣苦恼于该如何让受害者信任他,也恼火自己的侦查技巧、询问技巧、攻心术全都使不出来,“讯问的时候,同一句话,我语速快一点,哪个词重一点,我传达的情绪、侧重点是完全不一样的,但再通过翻译转达给聋哑人,效果就会差一点。”
为了打破语言壁垒,王欣决定学手语。白天办案,他只能夜里挤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对着视频自学手语,从案件中出现的高频词汇学起,到能打出一个个连贯的问题。
学手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像“钱”“银行”这类具象的词汇,手语可以解决,但是一些法律上的专业词汇,依靠双手很难表达相关含义。王欣需要想尽办法以最简单的方式,让他们理解自己给出的问题是什么意思。那段时间,雷军经常在深夜接到王欣打来的视频电话,主题就一个:“这个手势是不是这么打?”
王欣对于案件的执着终于迎来了他口中的“运气”。
在2021年6月的一次审讯中,主犯王某无意间透露出自己喜欢买彩票,之前用诈骗来的钱买过彩票,结果中了1800万。这条线索,一下让王欣的神经紧绷了起来。“钱进了哪里?是在建设银行吗?”王欣直接用手语比画着追问对方,表情也变得更加坚定严肃,脖子上那根细细的动脉不停地跳动,他不动声色地紧张着。
就在2个月前,王欣与同事跑了安徽、黑龙江、辽宁等5个省份的银行,查遍犯罪嫌疑人名下所有的银行账户,得到的结果却令人沮丧,“钱都被他们花光了。”
而王某刚刚透露出的信息,让事情出现了转机。如果他说的是事实,受害者的钱就很有可能被追回。
王某额头微微渗着汗,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对方肯定的回答,再次让王欣揪紧神经。他知道,福利彩票与建设银行一直有合作,如果王某中彩票这件事是事实,这笔钱很有可能就是转入了建设银行。但王某名下所有的银行账户里都没有这笔钱,那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钱进了王某女朋友的账户。之后,警方调查发现,这笔巨额奖金果然出现在王某女友的银行账户里。
“当时王欣突然打出手语动作,给犯罪嫌疑人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嫌疑人当时很可能误以为警方已经掌握了这个线索,他没有办法逃避了,只能把事实都交代清楚。”事后,雷军回忆起这“惊心动魄”的一刻。
与犯罪嫌疑人直接的沟通,让王欣愈发清晰地认识到他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群体,“犯罪嫌疑人对于犯罪基本没有概念。”王欣既痛恨于他们对于法律的践踏,又同情于感官的缺陷在他们身上延伸出的悲剧。于是,在看到犯罪嫌疑人在看守所里没有内衣换,家中近70岁年迈的父母也拿不出钱寄给他买基本的生活用品时,王欣从家里拿了衣服送进去,衣服里也总会藏点零钱。
打破“圈子”的人
为了能把钱尽快归还给受害者,在那段时间里,常见到的一幕是,通宵值完班的王欣,早上刚躺下不到两个小时,遇到从外地赶来做笔录的受害者,早饭也顾不上吃,就跑去问询室了,一周七天都是如此,“他们的家庭条件都不好,来回路费又贵,多在这待一天就多一天的费用,让他们做完早点回去。”
在同事们眼中,王欣是个习惯把麻烦留给自己的人。
给听障人做笔录耗时长,精力都用在反复沟通确认事实细节上了。健全人嘴皮一张一合就能讲清楚的事,在听障人这里要你来我往比画十几甚至几十个手势。健全人一分钟讲三四百字,聋哑人的一分钟最多只换算成几十字。面对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他们也要把自己的故事从头讲起,夹杂着反反复复的“钱没了”。但哪笔是正常流水,哪笔是被骗了的钱,被骗了多少,他们只能记得个大概。
39名听障人受害者,6万余条数据。每个人被骗的具体数额需要反复交叉核实,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王欣一笔一笔算了出来。
他通常带着问题和数据与受害者反复核对3遍,再把这些数据逐一输入电脑,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午饭常在下午两三点以后才能吃上,几个月下来,体重掉了20斤。食堂关门,王欣就自掏腰包,带着翻译老师和受害者一起下馆子。时间久了,王欣也尝试用手语向他们打招呼:“这两天还好吗?”慢慢地,这样简单的问候,也能收获对方的回应。
陈月明显感受到了母亲的变化,在一次视频通话中,李梅比画着手语告诉女儿:“王警官帮我们,很辛苦,人瘦了很多,看起来很憔悴。”陈月回忆,那时候,母亲乐观了许多。因为她觉得有人真的在帮她,她的诉求是有人关心的。
王欣逐渐成了那个打破“圈子”的人。他的融入,让听障人乐观了起来。他们开始相信,只要认真配合警方调查,就能把钱拿回来。
案子办了一年多,王欣也很难说得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自己一路坚持了下去。或许是看到这39名受害者背后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有的把房子抵押,有的四处借钱,被债主逼到割腕自杀。更多人的情况是,干杂工十几年攒下的几万块积蓄全部被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资产,这是他们的活命钱。
39个家庭压在身上,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每次早早出现在办公室的人,那一天竟然比他还晚到半个小时,雷军拨通王欣的电话,一问才知道,王欣因疲劳过度,被风吹得面瘫了,在医院躺了好几天,病一直没好全,那天在医院针灸,耽误了点时间,“我当时劝他,身体最重要,没有恢复就不要来了。”电话打过去的时候,王欣已经在赶来派出所的路上了。
这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陪妻子去医院的路上。案件最关键的那几个月,王欣的妻子刚怀孕没多久,身体很不好,遇到紧急的情况,他只能医院、派出所两头跑。对于丈夫这个角色来说,王欣觉得自己是缺位的。
他还是咬牙把担子扛了下来。一年多的调查取证终于在2022年6月23日那天传来了好消息,主犯王某利用赃款购买彩票所获的1450万奖金被依法冻结。
2022年12月14日,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公安局外,一场“无声”的退赃大会正在举行。39名听障人被诈骗的1250余万元赃款全额追回,悉数返还受害者。大会上,现场的受害者激动地朝王欣比画手势,这一次,王欣听见了这个无声世界中的“人声鼎沸”。“拿着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被骗了。”王欣比画着回复他们。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吕明、陈月、李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