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萌动的时节,杉柏绵延出一片青绿。
浙江杭州,安贤陵园,黑色大理石的墓刻前方,一架架战机与航母的模型辉映着日光,排布成整齐的阵列。
这里,是“海空卫士”王伟的墓冢。
22年前,王伟驾驶战机在南海上空跟踪驱离美军电子侦察机时英勇牺牲,那朵坠入茫茫汪洋的伞花,不知承载了多少痛与憾。战友们整理王伟的遗物时,发现了他画的一幅名为《夙愿》的画作—头戴飞行头盔的飞行员驾着舰载机出发,身后是宽阔的航母甲板以及蔚蓝的天空与海洋。
曾经,那是王伟憧憬的梦想。如今,那是中国海军舰载机飞行员经历的日常。
当我们回望人民军队的来路,望见一个个在历史岁月中悄然远去的身影,那些在血与火中淬炼的梦想,不知何时,已经化作烈烈燃烧的火炬,点亮我们的今天与未来。
浪 涌
飞向更辽阔的远方,驶向更壮丽的深蓝
如果用历史的镜头向前追溯,故事或许该聚焦于3幅图像。
1937年,陕北的山沟沟里。
《红色中国报道》的作者哈里森·福尔曼用黑白的相纸,定格下这样的历史瞬间:窑洞粗粝的墙壁上,悬挂着航母、舰载机、潜艇等一系列世界先进装备的图样与结构原理介绍,其中一张挂图上,还有美国海军“萨拉托加”号航空母舰。
几个面庞稚嫩的红军战士穿着朴素的粗布军装,有的人正望向镜头,有的人正注视着图样。那一张张军事教育挂图,酝酿出革命先辈们关于未来海军最初的畅想。
1980年,大洋彼岸。
刘华清将军随代表团出访,随行记者用镜头记录下这样一幕:年迈的将军踮起脚尖,目光渴望地望向美军航母。回国之后,刘华清在考察报告中再次提及,中国必须要有自己的航母。“如果中国不建航母,我死不瞑目。”
2001年,在“海空卫士”王伟那幅名为《夙愿》的画作中,在那些勾勒出大国重器磅礴力量的线条与色块中,我们再次触摸到了这个梦想——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自己的航空母舰?
这个问题,那个望着挂图的年轻红军战士或许曾遥遥憧憬,鬓发苍苍的刘华清将军曾念念不忘,在海天之间奋飞的王伟也曾魂牵梦萦。
这个梦想,一代代中国军人曾为之努力,就算生命即将燃尽,也要把最后一丝火光投入到这份事业当中。
2012年,我国第一艘航母辽宁舰正式交付海军。同年,国产歼-15舰载机成功起降航母。
滚滚浪涌,镌刻着那一道穿越时光之河的航迹。
2016年,29岁的舰载机飞行员张超,牺牲在航母事业的征程上。这名曾被王伟感召、主动要求分配到王伟生前所在部队的年轻飞行员,最后也走上了跟他崇敬的英雄相同的道路。
同样是一个4月,张超在陆基模拟着舰训练时,战机突发机械故障。短短4.4秒,生死一瞬,张超首先选择拼尽全力挽救飞机。正是这个选择,让他错过跳伞自救的最佳时机。此时,张超距离真正登上航母驾驶舰载机,仅仅剩下7个架次。
时隔数年,一架架“飞鲨”在无垠海天之间画出潇洒的弧线。每当看着新一批年轻的舰载机飞行员从航母甲板冲上云霄、平安降落,成功加入中国海军“尾钩俱乐部”,作为舰载机飞行教官的艾群,时常会想起自己那位永远年轻的战友张超。
2019年12月,我国第一艘国产航母山东舰正式交付海军。2022年6月,我国第三艘航母福建舰下水,人民海军正式迈入“三航母时代”。
一代代舰载机飞行员、一批批新时代海军官兵,带着那个陕北窑洞里初生的梦想,飞向更辽阔的远方,驶向更壮丽的深蓝。
驰 骋
老兵的眼泪,诉说着这支军队跋涉的不易
2015年9月3日,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式在天安门前隆重举行。滚滚铁流驶过长安街。
望着威风凛凛的装备,时年96岁的老兵张宝宪用颤巍巍的手,对电视屏幕敬了一个军礼。他哽咽着问儿子:“这坦克是我们的吗?”
老兵的眼泪,仿佛自悠悠岁月中传来的一句喟叹,诉说着这支军队跋涉的不易。
对于一路餐风饮露、靠着双脚跨过雪山草地的老红军来说,对于靠着“小米加步枪”赢得了民族解放的人民军队来说,这些先进的装备,曾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至今存放着一辆满布岁月痕迹的坦克——墨绿车身、鲜红五星、车上印刷着“功臣号”3个大字。这曾是我军历史上第一辆坦克。而这辆型号老旧、故障重重的“老头坦克”,是解放战争时期,我军在修理厂找到的日军遗弃装备。
在漫长的战斗岁月里,我们的革命先辈靠着暴露在炮火下的血肉和双脚,冲过一道道封锁线,取得一场场近乎奇迹的胜利。
已至耄耋之年的老兵马发泉,忘不了抗美援朝战场上那连天的炮火。他是机枪手,仗打得凶时,一个晚上要换3根枪管。“冷水倒上去马上就成了开水。机枪负责封锁,那个火力要很猛烈的……敌人厉害啊,美国那个枪都是8发的,我们开枪要扳一下,有时候还卡口。”
机枪是旧的。有时枪口卡住,扳都扳不动,只能扳一下打一下,而敌军一扳就是8发。上甘岭战役里,美国飞行员驾着飞机在低空扫射,山岭上,“手抓起来都是炮弹灰,土全部翻过来了”。
在那样凶猛而惨烈的战火中,马发泉送走过许多战友:他见到营教导员在他面前被炮弹击中,身体被炸飞30多米;他亲眼看见一颗炮弹炸过来,同上战场的大哥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登上上甘岭主阵地的10分钟里,他班里12个人牺牲了8个……
那是靠“铁脚板跑赢汽车轮子”的战斗,是靠血肉对抗机械化武器的较量。“死伤人数太多了,我们的武器不行,他们汽车跑,我们两条腿。”老兵李先彬说。
在志愿军第15军编撰的那本厚重的战史中,记载着这样一句话:“上甘岭战役中,危急时刻拉响手雷、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舍身炸敌地堡、堵敌枪眼等,成为普遍现象。”
一位位战斗英雄、一个个无名烈士用最简陋的枪支与弹药,在装备远逊于敌军的情况下,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一个又一个胜利。
如果目光能穿破岁月,他们或许能够透过历史的云翳,望见数十年后阅兵场上那气势恢宏的钢铁洪流:坦克、两栖突击车、自行火炮、装甲突击车……
陆军,这个人民解放军序列中最年长的军种,早已从徒步跨越摩托化,向着机械化信息化智能化融合发展大步迈进。
这一幕,是对革命先辈最好的告慰。
问 天
一座座墓碑、一个个名字背后,埋藏着不同的故事与共同的梦想
1958年,朝鲜战场上硝烟弥散。
刚刚凯旋的志愿军第20兵团,从世界视野中神秘地消失了。
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不能告诉家人去何方……历经战火洗礼的将军和士兵,风尘仆仆地奔赴大漠荒原。伴随着他们坚定无畏的背影,中华民族开启了一段艰辛的新征程——研制“中国人自己的原子弹”。
这一伟大事业背后,藏着许多幕后英雄。他们中,有功勋卓著的将军、皓首穷经的科学家,也有平凡普通的工人、战士。
他们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之火,为国防事业的奠基之路上下求索,为的是当祖国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时,有“不惹事也不怕事”的底气——
突遇飞机失事,“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和警卫员紧紧抱在一起。人们把两人烧焦的遗体分开才发现,一个存放了重要数据的保密公文包被他们夹在胸膛中间,完好无损。
导弹燃料起火,24岁的战士王来奋不顾身扑向火焰,全身燃烧起来。为了保护战友和装备,他转身朝远处跑去,在戈壁上留下了38个焦黑的脚印。
用尽生命余力,林俊德院士在癌症病床前完成剩下的工作。临终之际,他用虚弱的话语留下最后一个愿望:死后将我埋在马兰。
马兰和东风的烈士陵园里,一座座墓碑、一个个名字背后,埋藏着不同的故事与共同的梦想。
在电影《横空出世》中,透过并不高清的影像,我们或许能读懂那段筚路蓝缕岁月中的赤忱。
1964年10月16日,原子弹爆炸那一刻,铁轨被拗断,桥梁被烧焦,高塔被摧折。大漠深处的试验场上,一切目标物全部化为乌有。
当蘑菇云在戈壁上拔地而起,欣喜若狂的工作人员蜂拥着跑出来,一顶顶帽子伴着响彻天际的欢呼声被抛上天空。
两年后,中国第一枚导弹核武器在西北导弹试验基地发射成功。中国自行设计研制的第一枚地地导弹,携着耀眼的火光,将核弹头从甘肃和内蒙古交界的巴丹吉林沙漠打到了新疆罗布泊,在靶标上空精确爆炸。“两弹结合”试验成功,中国从此结束了“有弹无枪”的历史。
就在试验成功前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部队正式成立,开始执掌大国长剑,保卫神州安宁。
岁月流转,2015年12月,第二炮兵部队正式更名,火箭军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队列中的战略性独立军种。
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阅兵式上,新型常规导弹和核导弹伴着铿锵的军乐,在世人面前郑重亮相。东风-41核导弹在万众瞩目之中压轴出场,昭示着火箭军捍卫国家安全的决心与能力。
一代代人在荒凉的戈壁草原扎根,一代代人为了撑起国家的脊梁奉献一生、死而后已。一枚枚威风凛凛的新型导弹,凝结着许多英雄烈士的心血与生命,指引着未来的方向。
当今日火箭军官兵驾驭导弹发射车,辗转于大江南北、穿梭于山野荒漠之时,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脚步已与先辈当年研制“两弹”时的轨迹悄然重合。
奋 飞
这是一段用生命在蓝天上写诗的岁月
2022年9月,云层低垂,堆叠出略显沉郁的天色。
云霄之间,2架歼-20战机护送着一架运-20大型运输机,跨过山山水水,平稳降落于沈阳桃仙机场。
官兵们郑重而轻柔地捧起装殓了88名抗美援朝烈士遗骸的骨灰盒,迎接烈士们回家。
当我国自主研发的第五代隐身战机和大型运输机将烈士遗骸带回山河故土之时,那轨迹,仿佛与70多年前驾驶着米格-15飞赴中朝边境、酣战大和岛的战机航迹隐隐重叠。
抗美援朝战争初期,志愿军空军只有不到200架飞机,飞行员在喷气式战斗机上的平均飞行时间只有14小时38分钟。孙生禄、范万章、牟敦康……一名名空军飞行员牺牲在蓝天战场上。
到了今天,人民空军已经拥有歼-20、歼-16、轰-6K等国产新型战机,运-20的航迹遍及亚洲、非洲、欧洲和大洋洲。
中国空军博物馆,留存着这样一份珍贵的档案——1940年11月,我党派到苏联学习航空技术的专家常乾坤、王弼在返回延安的列车上,起草了一份《建设中国红色空军计划》。这份方案,也成为我党我军历史上第一份空军建设蓝图。
稿纸上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对空军的构想和建议,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每段开头那一个个“如果”。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如果”,象征着对未来的期许、对前路的憧憬,也是建构今天人民军队空中力量体系的原点。
1946年3月,抗战的烽火刚熄灭不久,一批航空先驱在这片被战火摧残得满目疮痍的黑土地上,建起了我军历史上第一所航空学校——“东北老航校”。
他们像扎风筝一样拼凑航材、组装战鹰的骨骼,把断壁残垣打造成飞行城垛,顶着木制螺旋桨冲入云霄之间;他们用马车牵引飞机,用酒精代替航油,用打气筒给轮胎充气……
这是一段用生命在蓝天上写诗的岁月。离开了安全的地面,这条奋飞之路上,留下太多浸透鲜血的名字。
航校建立之初,首任教育长蔡云翔在执行运输任务途中,因为飞机承重能力不足坠机牺牲;国土防空作战,“空军英雄战士”杜凤瑞援救战友,击落2架敌机,却在飞机损毁跳伞的过程中,不幸被敌人击中;和平建设时期,空军飞行员李剑英遭遇鸽群撞机,发动机空中停车,为了保护航线下方的人民,他用生命改变战机航向……
北京市郊,中国空军航空博物馆。在那面名为“蓝天魂”的英烈墙上,镌刻了1800多个为空军建设事业英勇牺牲的飞行员和空勤人员的名字。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用生命追逐蓝天的身影。
警巡东海、战巡南海、砺兵台海、前出西太、绕岛巡航、砺剑高原、海外投送、抗疫救灾、接迎忠烈……今天,人民空军以航迹为笔,不断践行着昔日的梦想,书写着强国强军的新章。
“我们的飞机再也不用飞两遍了!”一场场盛世阅兵大典,天安门城楼之上,一架架自主研发的国产先进战机编队,曳着彩色的长烟掠过蓝天。
涉过历史尘烟,那些曾经遥远的梦想,已然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