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鄂尔多斯6月16日电 题:中国荒漠化治理的“内蒙古实践”
中新网记者 李爱平
殷玉珍的一天,是在喜鹊的鸣叫声中开始的。
15日清晨4时,她揉揉眼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简单洗漱毕,就快步走入屋前的生态林,开始拾掇她种植的玫瑰花、西瓜、火龙果、海棠树等。
“尽管现在条件好了,但也不敢懈怠。”至今延续早起习《彩神在线购彩》惯的殷玉珍认为,防沙治沙是一件久久为功的大事,自己一直在路上。
今年57岁的殷玉珍是内蒙古自治区乌审旗无定河镇萨拉乌苏村人,从19岁至今,她在毛乌素沙地上与沙漠“较劲”了30多年。
作为全国劳动模范、全国绿化劳动模范的殷玉珍认为,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亦是中国“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之于内蒙古的故事。
内蒙古自治区林业和草原局消息显示,内蒙古作为中国“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的重要区域,从1978年启动实施以来,全区人工林保存面积、森林面积分别由1977年的0.13亿亩、2.34亿亩增加到目前的0.84亿亩、3.57亿亩,森林覆盖率由1977年的13.21%提高到目前的20.79%,有效减少了风沙危害和水土流失。
被逼出来的“植树造林”
在治沙领域中,宝日勒岱与殷玉珍是毛乌素沙地上两颗最耀眼的明星。
总面积约7000万亩的毛乌素沙地分布在内蒙古、陕西、宁夏3省区,其中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境内面积4771万亩。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当地民众开启治沙节奏,宝日勒岱则是其中之一。
今年85岁的宝日勒岱曾对媒体回忆说,她的家乡乌审旗乌审召,地处毛乌素沙地腹部,历史上曾是水草肥美之地,但从20世纪50年代起,家乡已变得地广人稀,风沙肆虐。
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宝日勒岱成了当地的第一批治沙人,她带领当地民众兴建草库伦,大搞草原建设,为牧区建设养畜开辟了一条新路。为了治沙造林,宝日勒岱吃了许多苦,她生过3个孩子,除了坐月子她没有误过一天的劳动。
20世纪70年代,宝日勒岱被提拔为乌审旗旗委书记,但被外界称之为“劳动书记”。2003年退休后,她常说的话是,“沙漠再大也是死的,治一丘就少一丘。”“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自己在故乡的土地上种树,那是我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候。”
宝日勒岱的英雄事迹,一度成为时代的典型。1965年12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发扬乌审召人民的革命精神》的社论和《牧区大寨——记乌审召公社建设社会主义新牧区的革命道路》的文章。乌审召的治沙经验被推向全国,宝日勒岱成了治沙英雄。
比宝日勒岱年轻20多岁的殷玉珍是1985年步入治沙序列的。此前,她在接受中新社记者专访时说,她从陕北下嫁内蒙古后,所住的是一个地窖,要猫着腰,才能进去。
“一年两场风,从春刮到冬。”殷玉珍说,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中,植树造林是唯一选择。一名在中国任教的外国人在拜访殷玉珍时,握住她的手说:“您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中国农民。”
“宁可让种树累死,也不能让沙子欺负死。”殷玉珍回忆说,1985年第一批种下600多株树苗,但最后只有10株成活,但她没有退缩,她每天睡四五个小时,为了植树她每年要穿破10多双鞋,种树用的铁锹、镐头、树剪换了一茬又一茬。
一件事儿干久了,她由“门外汉”变成了“土专家”。她相继让柳树、杨树等树种在毛乌素沙地安家,当初7万多亩不毛之地由此变成了绿洲。
向沙漠进军的他们
“这不是夸张,大约有十分钟,天和地似乎连在了一起,那时才体会到了伸手不见五指是个啥?”58岁的高占成,回忆起他曾亲临的一幕,感叹不已。
高占成是乌审旗毛乌素沙地开发整治研究中心的副主任,他告诉记者,“大约是1982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在放羊,忽然遭遇沙尘暴袭击,整个人都吓傻了,那时我才意识到防沙治沙对毛乌素沙地有多么重要。”
此后,高占成注意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整个鄂尔多斯防沙治沙一度成了头等大事。
“记事起,这里黄沙漫漫,最夸张的是,沙子都能把门给淹了……”60岁的吉日嘎拉图回忆说,那时很多人都选择远走他乡,他也是其中之一。
吉日嘎拉图是在遭受打工挫折后,才开始返回家乡乌审召镇布日都嘎查中进行治理沙漠的。他介绍,从1990年起,他与妻子开始治沙,经过5年的失败,才掌握了种树的诀窍,渐渐看到绿色希望。
沙地上有绿色后,吉日嘎拉图靠着人工打土坯、运建筑材料,先后盖起了崭新的土坯房。他透露说,“现在我有14000亩草场,200多只羊,70多头牛,一年纯收入能达到20万元人民币。”
有了一定收入的吉日嘎拉图,两年前,又盖起了160平方米的砖房,还买了好几辆小轿车,“休闲时刻,也开了直播,尽管粉丝不多,但让外地人看这里夏天的绿色,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39岁的刘二飞,也是向沙漠进军的一员,他虽未曾经历父辈“沙进人退”的煎熬,不过,大学毕业后,他还是选择了回乡贡献绵薄之力。
刘二飞现在是乌审旗图克镇乌兰什巴台村党支部书记,“早年间,这里土地严重沙化。为了生计,村民们开始向沙漠进军,30年来陆续种下18万亩树木,其中沙柳面积达15万亩。”
“沙柳具有‘平茬复壮’的特性,3至5年内如不进行平茬则会自然休眠死亡,平茬过后越长越旺。”看准了这一规律的刘二飞,2019年起,带领村民开办了生物质颗粒厂,他们通过平茬沙柳,回收利用树木枝条、农作物秸秆等农林废弃物,生产加工成为新型环保生物质颗粒,销售到全国各地。
“如今,生物质颗粒厂已配备各类生产设备32台,年产生物质颗粒燃料1万吨。”刘二飞告诉记者,如今乌兰什巴台村集体经济经营性收入突破1000万元,集体经济纯收入突破200万元。通过循环利用,盘活资源,该村走出了一条“沙漠增绿、资源增值、农牧民增收”的新型生态建设和产业发展之路。
李峰是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国有林场的负责人,他回忆说,20世纪70年代,地处内蒙古毛乌素沙地腹地的该林场一度出现沙进人退现象,为了改变生活环境,几代林场人最终找到了飞播种树、种草等治沙新路。
“现在这里的70万亩林场,几乎都披上了绿装。”李峰表示,在愚公精神的代代传承之中,该林场已发展了经济林试验示范项目种植920亩,以此来助力乡村振兴。
第七大沙漠里的“奋斗”身影
总面积1.86万平方公里的库布其沙漠,是京津冀地区三大风沙源之一。公开数据显示,截至目前,鄂尔多斯市一代代治沙人治理库布其沙漠的面积达到6000多平方公里,王文彪则是这批治沙人最出名的一位。
曾获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颁布的地球卫士奖“终身成就奖”的王文彪承认,他最初治沙是有功利性的,“就是为了保住盐厂不被流沙侵蚀,但此后的治沙历程,则逐渐有了家国情怀。”
64岁的王文彪是鄂尔多斯市杭锦旗人,他的家乡处于库布其沙漠腹部,这里作为中国第七大沙漠,王文彪很早就尝试了“大风起兮沙飞扬”的滋味。
2013年,王文彪在第四届库布其国际沙漠论坛现场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对话时谈及,1988年,他去杭锦旗盐海子盐厂做厂长,提出要治沙的时候,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他的母亲。
“这事你不能做,人家几代人没有做成,谁也不敢治沙,你怎么就敢治沙。”王文彪介绍,在母亲那代人看来,要治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
或许是命运使然,此后王文彪不仅通过治沙拯救了盐海子盐厂,还组建了治沙企业--亿利集团。
在库布其沙漠躬耕30多年的王文彪,如今最自豪的是,在各级政府的支持下,他与当地农牧民,合力把曾经的“死亡之海”变成经济绿洲,实现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我们改变了沙漠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是敖特更花在库布其沙漠中治沙多年的真实写照。
今年46岁的敖特更花,是鄂尔多斯杭锦旗治沙民工连队队长,因治沙出色,当地人都习惯叫她“花姐”。过去10余年间,她带领工友,在库布其沙漠绿化了3万亩荒漠化土地,成活率达90%以上。
敖特更花出生在库布其沙漠深处,很小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家乡没有路没有电的窘迫,她曾直言“恨透了家乡”。
2007年,敖特更花成了当地治沙民工连队队长。她带着20多名工人种树,除去日常花销和支付给工人的劳务费,她每年能有近15万元的收入。
她曾幽默地说,“种树不仅种出了经验,也种出了‘金子’。”“在沙漠里发展,也要走‘公司+农户’的规模化、市场化道路。”
6月11日,敖特更花在接受中新社记者专访时表示,近年来,她通过承包亿利集团的荒漠化治理输出项目,先后带领工友赴新疆、西藏等地从事绿化工作。
内蒙古经济学家盖志毅表示,如今,库布其沙漠1/3的面积得到治理,不仅为绿色中国建设作出了积极贡献,还为国际社会治理沙漠提供了中国经验。这一奇迹,离不开包括敖特更花在内的一代又一代治沙人的奋斗。
生力军、“国际范”与新赛道
在鄂尔多斯杭锦旗,一批批“90后”青年,正在成为库布其沙漠治理的生力军。
2014年入职当地治沙企业的李挺介绍,过去8年来,他在沙漠中,真正意义上体现了自我价值。
他先后参与了库布其治沙耐寒耐旱耐盐碱种质资源研发,配合团队提升完善中国西北地区库布其种质资源库建设和提升,开发和研究了100个沙旱生植物的组培、试验和大田种植等。
作为治沙企业中的第一个“90后”沙漠专家,李挺曾先后奋战在内蒙古乌兰布和沙漠,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及西藏那曲等地,陆续实施了100多万亩沙地的基础调查和测绘工作。
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坦言,过往的几年间,自己最大的收获在于,结束了西藏那曲“史上无树”的历史,如今小鸟也飞进了那曲树林。
从“死亡之海”变身“经济绿洲”的库布其,在过去30年间,一直为国际社会所瞩目。
2017年9月,《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第十三次缔约方大会(COP13)在鄂尔多斯召开。大会达成的《鄂尔多斯宣言》明确提出:推广政府、私营部门和当地社区三方合作模式,提供经济和生态服务,使企业和受土地退化和贫穷影响的当地农户能够分享成果。鄂尔多斯库布其的“沙漠绿色经济”就是此类合作的成果体现。
彼时,鄂尔多斯官方对外给出的信息是:库布其沙漠“成为世界上唯一被整体治理的沙漠,并被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确定为全球沙漠生态经济示范区,其治理模式受到国际社会的高度认可,巴黎气候大会称之为‘中国样本’”。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内蒙古官方推出的“库布其模式”已先后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科尔沁沙地、西藏那曲、张北坝上等生态脆弱地区,助力当地修复生态环境。
近日,在内蒙古举行的“走读中国·走进内蒙古”中外记者联合采风体验活动中,来自日本的记者点赞库布其沙漠治理说:“牧民在沙漠中用水冲沙柳植树的场景,留下了深刻印象。”
越南《人民报》摄影记者阮胡君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表示:“越南也有沙漠,我们希望在越南国内宣传这次参访中看到的治沙技术,让越南学习中国成功的治沙经验。”
让上述中外记者感慨不已的是,如今的库布其沙漠已经步入了“新能源”赛道。
记者从杭锦旗政府获悉,当前,在这片沙漠上正有序推进建设蒙西基地库布其2GW光伏治沙项目,这也是中国为推动实现“双碳”目标实施的首批1亿千瓦风电光伏大基地项目之一。
该项目建成后可修复治理沙漠10万亩,年均减少向黄河输沙200万吨,同时光伏间种植的高品质饲草可供应当地发展现代农牧业,可以创造新的就业机会。
鄂尔多斯市政府官方消息显示,2012年以来,该市累计治理荒漠化土地1800多万亩,取得治沙科技创新成果290多项,实现荒沙“双减少”和增绿“双提高”,荣获“国家森林城市”“中国最具生态竞争力城市”等称号。
在荒漠化治理征程中,鄂尔多斯还将打造世界荒漠化防治与绿色发展样板区提上议事日程。
“到2025年,毛乌素沙地、库布其沙漠治理率分别超过70%和25%,林草覆盖率达到70%以上,万元GDP用水量达到国内领先水平。”“到2030年,生态系统稳定性和服务功能显著增强,荒漠化防治取得重大进展,空气优良天数居全国前列。”鄂尔多斯市市长杜汇良表示。
杜汇良称,下一步,该市将创建全国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市,建设国家生态治理典范,打造山水林田湖草沙系统治理国际样板。
荒漠化治理下的内蒙古
“一年一场风,风吹石头跑。”曾是中国第八大沙漠--内蒙古乌兰布和沙漠的生动写照,但如今这片沙漠,却在乳业、新能源等领域中不断掘金。
记者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磴口县获悉,在国家相继启动实施的三北防护林工程、天然林保护工程、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退耕还林工程等国家重点工程的治理下,当地的沙漠治理取得了很大成就。
官方资料显示,此前因受沙漠侵袭,当地原来的森林覆盖率不到5%,现在森林覆盖率达到了37%以上。一些企业从沙漠里发掘出肉苁蓉等产业,还引进了光伏发电等产业。一家乳业企业,还在该沙漠种植了22万亩有机草场,并建成23座通过欧盟认证的有机牧场,里面的9万多头奶牛堪称目前中国“最纯净的奶牛”。
李栋是磴口县宣传部副部长,此前,他在接受记者专访时说,在黄河水的“滋润”下,这里的老乡们沙里淘金,“淘”出了中国名贵药材肉苁蓉。
位于黄河故道的磴口县,地处乌兰布和沙漠腹地,随着肉苁蓉的出现,当地老乡们幽默地表示,这是我们的“绿色银行”。
51岁的魏均告诉记者,20年前,他在治理沙漠过程中发现了种植肉苁蓉的可行性,并在2007年在沙漠上实现了肉苁蓉规模化种植。
魏均表示,肉苁蓉的开发前景极广,目前他在磴口县工业园区已建成年加工中蒙药材及中药饮片6000吨GMP加工厂,并取得药品生产许可证。他远期的目标是,“逐渐实现以肉苁蓉为引领的中蒙药产业。”
来自巴彦淖尔市政府的消息显示,1978年“三北”防护林工程启动实施以来,该市农田防护林的建设改善了农田小气侯,保障了河套灌区粮食稳产高产,灌区杭锦后旗、磴口县、临河区基本实现了农田林网化。
内蒙古是中国沙化土地最为集中、危害最为严重的省区之一,境内分布有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库布其四大沙漠以及呼伦贝尔、科尔沁、浑善达克、毛乌素四大沙地。
来自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的消息显示,该旗境内的浑善达克沙地,近5年以来治理面积达到88.04万亩,其中京津风沙源治理林业工程47.8万亩、京津风沙源治理草原工程2万亩、退耕还林还草工程1万亩、森林抚育7.2万亩、草原生态修复18.93万亩、植被恢复6.27万亩、“蚂蚁森林”公益造林4.28万亩、防沙治沙综合示范项目0.56万亩。
地处科尔沁沙地腹地的通辽市,是中国北方防沙带的重要组成部分,风沙危害严重,曾是全国生态比较脆弱的地区之一。
6月11日,记者从通辽市政府了解到,作为中国“三北”防护林四期工程地级示范市的通辽市,该市累计完成“三北”防护林工程建设任务2566.7万亩,为构筑内蒙古生态安全屏障,促进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十四五”期间,该市将重点依托“三北”防护林工程、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修复工程等项目,稳步发展经济林产业基地建设,力争到2025年,新建经济林基地55万亩。
内蒙古自治区林业和草原局局长王肇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从2013年到2022年的十年间,内蒙古累计完成营造林1.27亿亩、种草2.89亿亩、防沙治沙1.25亿亩,内蒙古生态环境实现了“整体遏制、局部好转”的重大转变,森林覆盖率、草原植被盖度持续提高,沙化土地面积持续减少。
荒漠化治理背景下,内蒙古如何持续久久为功。
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首席科学家、水土保持与荒漠化防治学科学术带头人卢琦在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时表示,防治荒漠化是全人类的共同挑战。荒漠化至今仍是全球重大环境问题和发展瓶颈,严重威胁着生态安全与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
在他看来,全球荒漠化治理有“四味良药”——制定公约议定书,统一全球履约和守约“度量衡”;构建全球观测网,遥看旱地变化方寸间;编制全球自然沙漠(遗产)名录,为后代留下一片原生沙海;启动“全球治理”行动,力争实现2030土地退化零增长目标。
荒漠化治理下的内蒙古,如何减少沙尘暴的侵袭?
为期3天的采访中,包括殷玉珍在内的受访者给出的答案是:植树造林一刻不能放松。(完)